奶奶是个苦命的漂亮女人,方脸高鼻大眼,在干农活儿的妇女里,出挑得很。
奶奶的娘死得早,爹后来也去世,她又跟着后娘改嫁,饥一顿饱一顿,还得管那边家里好几个光屁股弟弟,糊里糊涂长成人,嫁给了爷爷。爷爷进了城,有了工作,父亲当了兵,全家都在城市落了户,日子才好起来。奶奶不习惯城市的生活、住不惯楼房,老吵着回老家。我出生以后,父亲、母亲都忙工作,奶奶负责看我。
一个农村妇女,没有文化,即使到了城市也不会赚钱,也舍不得花钱。记忆里,她把爷爷给的钱用好几层手绢包起来,压在床底下很久,久到她再拿的时候,要摸摸索索寻上好几遍。我就笑话她,说她笨。但她舍得给我花钱,我买冰棍儿找她要钱,还给家属院的小朋友们买,找回来的零钱撒一床,奶奶就一张一张、一个钢镚儿一个钢镚儿收起来。边收边絮叨:“怎么还给其他孩子买啊!”但她不生气,就只是絮叨。
奶奶是个直肠子,有一次话说得不好听,把母亲气走了。夜色里,奶奶追出来,喊着让我们回去吃饭。母亲不回头,我却一步三回头。奶奶睡眠不好,无数个夜里,我睁开蒙眬的眼睛,都看到她吸着香烟的背影,烟雾缭绕,弥漫了整个屋子。她起起睡睡,开开关关电视机,早早起来给我炖鸡蛋。炖好以后,搬起一张老家拿来的小桌子,放在床上,再把鸡蛋搁上去。我盘好腿,开始边吃边看电视。奶奶就在旁边看着我吃,有时候说上两句剧情,说得还挺有道理,我就竖起大拇指夸她,真厉害!
上了大学以后,我把攒下的生活费拿回去,陪奶奶逛商场,给她买衣服,她总不要。奶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也记不清奶奶给过我什么好东西,记忆里只有一副白色的粗线旧手套。有一天,她就突然递给我,什么也没说。我也接了,但接了就没有以后了。当时,我也实在不明白,那副破烂手套有什么好给的。
我成家生子,为人妻为人母,转眼中年。有一次,母亲让我去买袋面粉,说家里的快没有了。走进超市,我用力地拿起面粉,结了账拖出来,再吃力地搬到车上。此时,我已狼狈不堪。两只手磨得通红,一只手擦破了皮,去美甲店做的指甲断了,脸上身上全是面粉。我坐在车里号啕大哭。以前从不知道,有一天自己会去做这样的事情。
一次家庭打扫,我在放工具的抽屉里,看到一副有点脏的白线手套。我想扔,父亲不让,他说他搬东西的时候还要用,我就拿出来清洗。我细细地揉搓着,恍然记起这副白手套和很久以前奶奶给的那副很像。时光穿越回那个小山村,年轻的奶奶赤着脚在田间干活、溪边洗衣,满手创伤。没爹没娘,寄人篱下,卑微又倔强地让自己活了下来。那一刻,我终于懂得那副手套的意义。奶奶生前的日子,或许无数次渴望过在童年时期,有人给她递上一副这样的手套,给她温暖、护她周全,只是一个笨口拙舌的农村妇女,今生再也不能将自己心底那份最朴实与真挚的爱,说给自己的孙女听了。
我找父亲把那副白手套要了过来,像宝贝一样放在自己的车里。也许它根本不是奶奶给的那副,只是很像而已,但对于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再也离不开它,去超市、逛商场,脏了洗干净,破了补好。它像奶奶一样保护我、疼爱我,戴上以后,即使拎着东西走很远,我再也没有觉得累,手也没有受过伤。
一副手套,平凡却温暖。当年一个普通的“接递”,多年后却和煦了我的后半生。直到如今,我都在想奶奶。
编辑:黄 敏
审核:袁 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