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母亲自己买了一套房子,入住时她整整80岁。这可以说是她晚年最大的一件事。
将近二十年前,母亲在日记里一再写道:“什么时候,我能有一间北屋,有大玻璃窗,让阳光普照在我的花上,清清静静地度过晚年。”
母亲给姐姐写信说:“学校说给我钱购房,实在是太晚了,我都快八十岁了,所以我把新房装修好了,我自己住住,自在几年。过去二十多年所受的苦,那是无法补偿的,青春年华一去而难返。我也和他们说,我能活下来已经是很不错了。”“这个家我得来不易,花了不少心血,又有多少舍不得的物件,期望能在这里多待些日子。”后来,母亲在那里住了四年半,生病了;又过了三年,病重,再没回来。住新房的时间总共占她一生不到1/10。
母亲去世后,我在她的房子里继续住了一年。这一年我具体是怎么过的,回想起来有点像“真空地带”,虽然刚刚过去不久。我有如生活在母亲的废墟之上。或者说,我就是她的废墟。我现在之所见就是母亲曾经之所见,我此刻的感受就是母亲当时的感受。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在那房子里听到楼上传来的持久的吵闹声——小孩们总是跑来跑去,每天清晨和深夜都拖动家具,仿佛那一家人难得安宁似的。母亲曾经很为这种噪音所苦,写信对姐姐说:“过去战争期间,学生都闹着没有一个安静地方可以放一张书桌,现在虽是和平时期,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放一张安静的床了。”“等红星胡同拆迁拿回点钱,我要去外地或者北京市住几天大的饭店,安静地睡一觉,不要像现在总被人吵醒。我就想美美地睡一觉,自然醒。”如今这感受存在,这感受的对象存在,而感受者却已经不存在了。此种情况,殊不能令我理解,令我接受。
母亲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每当想起这一点,仿佛觉得有另外一个时空,母亲,我,过去的生活,都在那里。
文字:止 庵
编辑:黄 敏
审核:袁 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