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汾县丁村,或许是离我住的地方最近,或许是离汾河最近,我最早走进的就是丁村大院。大院像是一片密林,林林总总,高高低低。游人至此好不稀奇,好不着迷。似乎不只是游人稀奇和着迷,汾河也稀奇和着迷,不愿匆匆流淌,急急泄去,在村西没有看够大院的形貌,赶紧朝东一拐,继续打量大院的倩影。看过了才弯侧身姿恋恋不舍离去。这一拐一弯,就让丁村名声远扬,汾河流到哪里,丁村名扬哪里。不只扬名于汾河流域,还有汾河归入的黄河流域,还有黄河归入的大海。海水变成蒸汽,变成霖雨,所泽润的地方都会知道丁村这个名字。
置身丁村这密林般的大院,豁然顿悟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底。丁村为何会有如此密集,如此茁壮的大院?谜底还在丁村。丁村大院属于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不罕见,罕见的是这些大院就建造在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上。此话怎讲?丁村一个村落就有两个国保单位,另一个是丁村遗址。丁村遗址名气大得胜过丁村大院,那遗址属于旧石器时期。这里不仅出土过先祖的牙齿和头盖骨,还出土过他们用过的石斧、石刀、石球,以及石头研磨器和骨针。这里的古人就被命名为丁村人。如果就这么介绍,那就掩没了丁村人的光泽。不是我要掩没,而是众多的考古发现使之不再像刚出土时那样光彩照人。
丁村人在汾河湾里亮相的时候,世人无不注目称奇,国人无不扬眉吐气。十九世纪末,国际上曾经风靡着一股“中国人种西来说”的论调,大言不惭说,中国人断代了,现在的人是从西方迁徙过来的。原因是从北京猿人到山顶洞人,漫长的几十万年当中华夏大地没有相关古人类的考古发现。到了1950年前后,这股风潮更是甚嚣尘上,弄得国人有口难辩。就在此时,准确地说,是1954年丁村人悄然露面。别看丁村人不声不响,却让国人挺直脊梁,扬眉吐气。
丁村大院就建造在这方扬眉吐气的土地上,似乎偶然,冥冥中却潜藏着必然。别看密林般的丁村大院,就是建造在丁村人的遗址上,其间却相隔着几十万年的距离。探究先民的安居意识,捕捉建造民居的最早痕迹,我想到的是:尧堂高三尺。这话出自《墨子》,原句是:“尧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这是讲建造,是典籍里出现最早的建造。我自然不会如此聪慧,熟知中国古代建筑的发轫。是我隔空远眺,看到了四川省南溪县长江边上的李庄。李庄的油灯下有人伏案写作,笔尖触过纸面,留下的墨迹就是:尧堂高三尺。这是《中国建筑史》的开端,伏案写作的是梁思成先生。
我真不知道为何梁思成先生要把中国古代建筑的源头锁定在帝尧时期,生活在尧都的我却知道,作为最早中国的发祥地,这里可以找到无数个中国文化的源起与开端,历法、刑法、诗歌、庠学、华表等等,当然建筑也是一例。真佩服梁思成先生果敢,丝毫没有受“中国人种西来说”的影响,丝毫没有受疑古派的影响。那是一种什么论调,似乎没有考古实证,一切史书记载都值得怀疑,都不足为信。他用坚定的文化信念,写下了这行字:尧堂高三尺。
梁思成先生的笔墨与不远处拍岸的长江浪涛融为一体,写下国人的信念,国人的不屈,如同北国英杰奋力抗争的呐喊一样,穿越时光,照亮未来。未来就踏着他们的节奏来了,就在距离丁村不到10公里的陶寺遗址,在发现宫城遗址后,又发现了宫殿遗址,典籍里的“尧堂高三尺”不再虚无,成为真实的史实,而且,那宫殿的地面做过美饰,用火焰烧烤过,用白灰涂抹过。2021年,这最新的考古成果欣喜地向世人宣告,山西很多大院不是无源之水,是最早中国初始时,就有了像模像样的居所和宫室。
当然,像丁村遗址填补北京猿人与山顶洞人之间的空白那般,从10万年前的丁村遗址,到4000多年前的陶寺遗址并非无懈可击。这可击的缝隙,也是古代建筑需要填充的空白和缝隙。回首一想,聪明的华夏先祖,早就对洪荒年代的空旷留白做过填充。神话女娲补天就是填充的答案。女娲补天,自然发生在女娲造人之后。水神共工与火神祝融曾经大战缠斗,缠斗的结果是,共工不敌祝融,败下阵来。失败的共工恼羞成怒,头触不周山。不周山是支撑天地的巨柱,巨柱崩塌,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天河水滔滔不绝淹灌人间。女娲辛辛苦苦抟土所造的子孙后代,遭受洪浪淹没,免不了成为鱼鳖的美食。哪能让后代遭此不测,女娲挺身而出,炼石补天,堵塞决口,还子孙一个平安度日的家园。
女娲补天,倘要是青天溃塌,如何能够堵得住,补得上。一切神话都是人类童年夸张与变形的记忆,女娲补天不会例外。破译这个神话的密码,是另一个神话——洞房花烛夜。神话讲,帝尧访贤路上遇到鹿仙女,二人一见钟情,在姑射山成亲,留下了洞房花烛夜的美好姻缘。至今,无论是住平房,住瓦房,还是住楼房的新人成亲,最美好的企盼就是洞房花烛夜。试想那时,帝尧与鹿仙女成亲为何要在洞房?不就是借助山洞栖身吗?花烛当然也不会有,是对面的山头叫蜡烛峰,传说那夜蜡烛峰放射红光,照亮了山洞。就是这个山洞泄露了女娲补天的秘密,倘要是山洞塌陷一块不就是透天吗?透天的漏洞进风也进雨,无法安居,原来女娲就是封堵那塌缺的窟窿。破译这则神话,不是我们的目的,然而,借助那塌缺和封堵完好的窟窿,我们却可以明白最早的先祖是没有住所的,山壑间的自然洞穴就是安居的场所。
何止是洞穴,找不到洞穴,突兀翘出的山崖下面也可以躲避风雨。在距离襄汾县丁村不远的吉县,有个柿子滩遗址,先民曾在这里的石崖下栖身居住,明显的遗迹是那些用过火的灰坑。这是距今一万年前后,时光演进到距今7000年的时候,丁村南边的浍河岸上,出现了枣园人。他们不再在自然的石崖下生存,开始用自己的双手建造起遮风挡雨的住所。翼城县枣园遗址里的这些住所,被考古学家称为半地穴窝棚式的房屋。从崖下、洞穴栖居,到半地穴窝棚式的房屋,再到陶寺遗址的居所、宫殿,无不在诠释一个成语:安居乐业。安居才能乐业,我们的先祖就是在追逐安居乐业中,一步一步升华着自身、壮大着自身。
如果要追求完美效应,我们还可以看到一个身影。这人被称作巢父,他牵着牛去颍水河边饮水,正碰见洗耳上来的许由。许由洗耳是缘于帝尧让位给他,他嫌帝尧的话污染了自己的耳朵。巢父听了许由的话,责备他沽名钓誉,若是躲避在更远的深山,帝尧哪能找见他。巢父怕他洗耳的河水污染了牛犊的身心,牵着牛犊回身向上游走去。蔓生出这个情节,别无他意,是那位巢父明确提示世人,先祖曾经为规避猛兽危害,以树为家,像喜鹊那般筑巢而居。喜鹊,曾经是先祖安居乐业的导师。怪不得当王母娘娘的金簪划出天河,隔断牛郎织女的相聚,每年七夕为他们搭建天桥的就是喜鹊。
应该说以汾河为轴心,两岸或近或远的遗址,就像是陈列在大地上的居所沙盘,一步一步的推进,似乎就是引领我们走进丁村,仔细观鉴这所国宝级的古代村落。
编辑:黄 敏
审核:袁 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