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春节过后的一天晚上,在那盏祖传的清油灯下,父亲把一支毛笔和一沓黄色仿纸交到我手里:“你明日早起去上学。”我拔掉竹筒笔帽儿,是一撮黑里透黄的动物毛做成的笔头。父亲又说:“你跟你哥伙用一只砚台。”
我三个孩子的上学日,是我们家的庆典日。在我看来,孩子走进学校的第一步,认识的第一个字,用铅笔写成的汉字第一画,才是孩子生命中光明的开启。他们从这一刻开始告别黑暗,走向智慧人类的途程。
我们家木楼上有一只破旧的大木箱,乱扔着一堆书。我看着那些发黄的纸和一行行栗子大的字问父亲:“是你读过的书吗?”父亲说是他读过的,随之加重语气解释说:“那是你爷爷用毛笔抄写的。”我大为惊讶,原以为是石印的,毛笔字怎么会写到和我的课本上的字一样规矩呢?父亲说:“你爷爷是先生,当先生先得写好字,字是人的门脸。”在我出生之前已谢世的爷爷会写一手好字,我最初的崇拜产生了。
父亲的毛笔字显然比不得爷爷,然而父亲会写字。大年三十的后晌,村人夹着一卷红纸走进院来,父亲磨墨、裁纸,为乡亲写好一副副新春对联,我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自豪。
多年以后,我从城市躲回祖居的老屋,每到春节前一天后晌,为村人继续写迎春对联。这时我就想起父亲写春联的情景,也想到爷爷手抄给父亲的那一厚册课本。
如今,我的儿女都读过大学,学历比我高了,更比我的父亲和爷爷高了(他们都没有任何文凭,我只是高中毕业)。然而儿女唯一不及父辈和爷辈的便是写字,他们一律提不起毛笔来。
不过,他们也颇重视孩子的教育。女儿和女婿在墙壁上贴着几张识字图画,不满三岁的小外孙按图索文,给我表演:白菜、茄子、汽车、火车、解放军、农民……我不止一次劝告女儿和女婿,别太着急了,孩子三岁还不到,“你爸八岁才上学,现在不光写小说当作家,写毛笔字偶尔还能赚点润笔费!”
实际上,我供三个孩子上学的过程也颇不轻松,然而比父亲当年的艰难却相去甚远。从做私塾先生的爷爷到我的孙儿这五代人中,父亲是最艰难的。他已经没有了做私塾先生爷爷的地位和经济,而且作为一个农民也失去了土地和牲畜,却拼死供两个儿子读书。他的耐劳、勤俭、耿直和左邻右舍的村人并无多大差别,但他的文化意识才是我们家里最可称道的东西,而绝非书香门第之类。这才是我们家几代人传承不断的脉。
文字:陈忠实
编辑:黄 敏
审核:袁 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