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远去已经11年了,而关于母亲的记忆却越来越近,近到昼思夜梦。母亲教给我的那些做人的道理也越来越真切。
很少听人叫母亲的名字,从我记事起,父亲有事喊母亲,总是用哥哥的名字作代号,四邻八舍则用一声“某某妈”代之。记得有一次大舅来了,在院子里喊了一声:“元,在吗?”我再三追问,才知道了母亲的名字。
母亲一生不识字,但看过的古戏念念不忘,大段大段的戏文滚瓜烂熟。用现在的话来说,母亲的“三观”大多来自戏里。
母亲一生养育了清一色的6个儿子,我是他的六娃,不是期望中的女孩儿。长兄曾在《老母在堂》中写道:“老六出生的那一年是1960年,那是国家这个大家和我们这个小家最窘迫的一年。那年夏收的时候,老六生下才3个多月,母亲又带领我们去拾麦。走时给老六拦腰裹上一块布,两头压上两块大方砖,锁上家门。每天天黑回家时,老六早已因饥渴和哭喊而昏昏迷迷。母亲总是先摸摸鼻子,看还出不出气,摸见还有气,就熬一碗糊糊给老六灌上。有一回,母亲一边灌着一边说,‘娃呀,你就不该来这个世上。你要有命你就活,我也不撵你,你要没命你就走,我也不拦你。’我当时就在跟前,觉得心中实在不忍,甚至怨恨母亲心太硬。谁知一碗糊糊还没灌完,母亲手里的碗竟掉在炕上。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忙上炕去扶,但母亲却是累得睡着了。这时,父亲和弟弟们也已回家,看着母亲和老六就那样睡在炕上。”
都说严父慈母,但母亲的脸上很少有笑容,多是严肃的表情,用她的话是“这么多的口等着要吃要喝,哪能顾得上笑?”对我更没有好脸,但关键时刻,我总是能得到母亲的情有独钟。
儿时的记忆中,我家只有两间土坯垒的房,有一间还一度借给了苏姓的邻居住。苏家的儿子和我一般大,一次,他妈妈用炒菜澄下的土豆淀粉冲了一碗“藕粉”,上面还洒了一层红糖,我眼巴巴地看着人家一口一口地用舌头抿,眼神里充满了羡慕和期盼。苏家姨可能看出了我的“望相”,连忙说:“给六娃留一口。”这一幕被母亲看见了,晚饭时,母亲也决定炒土豆丝,也用澄下的淀粉冲了两碗“藕粉”,让我先给苏家送一碗过去,我说:“我才喝了他两口。”母亲则板着脸说:“以后你给我记住,得人一分好,要用十分还。”当时还没上学的我,对这类的话似懂非懂。
转眼我高中毕业了,直接到县里的城关知青农场“插场”,每天在汾河边打坝、围田、种地,每年挣的“工分”都不够糊口。1977年,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我两年都没考上,第二次县招办的人说“就差两分”。那年春节放假,我赌气一个人住在农场的寒窑里不回家见人。腊月三十,家里人要找我,母亲拦住不让。正月初三,五哥从村里接我回城,母亲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要死要活的算什么本事?死不难,是活着难,这么多人,死几个窝囊废显也不显。”我没敢再吭气,又开始了复习。那一年,我终于考上了大学。
去山西师范学院报到的那一天,父亲已经给了我钱,母亲又背着父亲悄悄给我塞了一大摞,都是一毛两毛的,共10块钱。“你饭量大,别饿着肚子,吃不饱就买个烧饼吃。咱可说好了,学不成就别回来了。”我心里知道,这都是母亲沿街卖辣椒面一分一分攒下的。在去临汾的火车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后来我到《中国青年报》当了记者,母亲有一次提起来:“你舅说这就等于是过去的钦差大臣嘛,见官是官,见民是民嘛,六娃呀,你可是不敢颠倒了。”后来我又到《人民日报》当了记者,始终记着母亲“见民是民”的提醒。
我现在已到了有孙辈的年纪,而母亲远去的身影却越走越近,时而席地而坐,时而叨着戏词,时而满目含笑。“复活”的母亲终于有了笑容,我却反而变得日益“严肃”,时常不由自主地若有所思。思母亲严肃的脸,嚼母亲朴实的话,品母亲良苦的心。
编辑:黄 敏
审核:袁 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