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奶老了,但她的嫁妆还活着。都说她年轻时像石榴花一样好看,可棺材里的三奶奶皱纹叠生,干瘦得让人担心会被风吹走。
十八岁时,三奶奶嫁进杜家,夫妻恩爱,生下一个儿子。男人的舅舅来信了,让他去山东一趟,帮着家眷来东北躲避战乱。这一走,男人再没有回来。三奶奶一辈子没再嫁。男人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要她护好儿子和自己,杜家的根不能断。没想到,懂事的儿子在挨饿的年代为了给她弄治浮肿的偏方,偷偷去河里抓鲫鱼没上来,三天后才找到尸体。三奶奶从此垂头不语,每天坐在石榴树下,不是发呆就是做鞋,一针针把泪珠纳进鞋底的花蕊和福字里。三奶奶自言自语:“他说石榴花是新娘子花,说我像石榴花开。”
我冒失地问:“人家都说三爷爷回不来了,三奶奶为啥不嫁人呢?”三奶奶未语泪先流了。
一个大眼睛少年找到我时,说是从报纸上看到我写三奶奶的故事,断定是爷爷让他帮找的发妻,颇费了一番周折才联系到我。我们核实的结果是:九十多岁的三奶奶,原名的确叫金银花,失踪的丈夫叫杜仲——是我三爷爷,也是他爷爷。
少年讲了爷爷的故事:爷爷在去山东舅舅家的路上被国民党兵抓去充军后,在一次战役中当了俘虏,主动加入红军打日本鬼子。爷爷给老家的妻儿写过几封信,都没有收到回音。在陕西的一条峡谷里,爷爷被炮弹炸断一条腿。是奶奶把他背到山上的家里,虽然方言不通,但照顾得细致入微。爷爷伤好后要下山。奶奶不让他拖着一条断腿去白白送命,她爱上了爷爷,不肯再让他下山。如果奶奶脸上没有那块红色胎记,也是个美人。后来,爷爷在山上有了孩子,就留下了。
我带少年去见三奶奶,听到少年说出杜仲的名字,她手里的鞋落到地上,浑身颤抖,好半天才哽咽道:“杜仲,是他,他还活着!你是他孙子啊……太好了!杜家有后了,杜家的根还在。”
三奶奶打开箱子,拿出几双黑条绒面、红色鞋底未穿过的新鞋,抚摸良久,她动情地说:“仲哥走时,家里没有新棉花了,我把嫁妆红缎子棉袄拆了,连夜给他赶了一双棉鞋。他说这叫嫁妆鞋,走到天南海北都贴在心窝上。”
三奶奶郑重地把这些嫁妆鞋托给少年,像托着一座山。在少年接到鞋后,三奶奶像棵树一样轰然倒下。少年把三奶奶的嫁妆鞋带到山上,爷爷捧着这些新鞋,孩子一样涕泪交流。当天夜里,爷爷笑着离开人间,那红艳艳的鞋底像石榴花盛开在他的怀里。
文字:庞 滟
编辑:黄 敏
审核:袁 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