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75岁那年,要求来我家住一阵子,说是电影里演过的南京长江大桥、夫子庙、秦淮河上的画舫……她还都没有见识过。父母立刻答应了,因为外婆的身体也确实需要好好照顾和调理了。
而外婆的到来,也确实给我家增添了难题。彼时,依靠单位福利分房的我家,只分到一间约16平方米的宿舍。外婆来后,我和妹妹的床铺让给老人家,我俩只好打地铺,睡在书桌、床与大衣柜之间的空隙里。
外婆耳背,嗓门极大,跟人说话像是吵架,而且她只讲无锡土话,不会普通话也听不懂南京方言。因为言语不通,外婆经常会跟人发生误会,我总是面红耳赤地去做翻译和解释,有时尴尬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外婆害怕煤气灶,只要我父母不在家,她翻出一个我家好几年都没用过的煤炉,用报纸和捡来的枯枝生火做饭,弄得走廊里浓烟滚滚,我爸妈只好去给邻居们道歉;当我做功课时,外婆开着收音机听吵闹的锡剧,更让我烦躁。我抱怨自己的成绩因此下降,外婆听了,就捧着收音机,蹑手蹑脚地到厨房阳台上去了。
两个月后,外婆的血压日趋平稳,胸闷的迹象也舒缓了。尽管我父母恳求她多住一些时日,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外婆坚持返乡了。
有一天,外婆在泡茶时不小心把茶杯打碎了。那是爸爸参加50周年校庆时的一个珍贵纪念品,上面刻着他的名字,还画有一丛优美的兰花。当时,外婆来后的一切不如意都涌上我的心头——她不懂普通话闹出的张冠李戴的笑话,她睡觉时不绝于耳的呼噜声,她做饭时滚滚的浓烟,还有我和妹妹睡在地上的委屈……这一刻一股脑儿爆发了,我指责外婆泡个茶也不会,什么事都做不利索,总是帮倒忙……
外婆愣住了,她没有想到客居他乡时,会被自己的外孙女嫌弃。于是,她迅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就要回家。那天晚上,得知事情的缘由,父母严厉地批评了我,让我去向外婆认错。她摸了摸我的头说:“跟你没关系,外婆是该走了。”她这么一说,愧疚突然像淤塞的洪水一样,一层层涨上来,顶住了我的心口。什么茶杯也抵不上外婆的自尊心啊!爸妈显然也很愧疚,最终,在外婆执意要返回老家之前,我们全家利用休息日,带着她走遍了南京的名胜古迹。
而我的外婆,那之后再也没有出过远门。5年后,我们回老家为外婆庆贺她的80寿辰,外婆郑重其事地拿出了一对兰花杯,虽然色泽没有她打碎的那一只温润,但那几笔兰花颇有几分神韵。外公说,外婆跑遍了周围的瓷器店,才找到了这对杯子。我的外婆是觉得,这样做不会欠下儿女债,也表明她彻底原谅了我。
可外婆并不知道,在她远去天国之后,每当看到这对杯子,我的脸就会被愧疚狠狠地打上一记耳光,火辣辣发烫。至今,我从未动用过这对杯子,只有在想念外婆时,会在杯中点上蜡烛,让光焰照亮那旖旎的兰叶。
文字:华明玥
编辑:黄 敏
审核:袁 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