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我失去了爸爸,才突然体会到有一种悲痛是可以随时引爆所有被生活掩盖住的任意一点不顺或失意的情愫。尤其在最艰难的、被动学会告别的头一年,那种再也链接不通的情感淤塞,不时就会将人带入低潮的漩涡。所以也是有了一次不顾一切、痛彻心扉的哭嚎,我那缺角折损的心才得到一种大病初愈般的救赎和重建。该笑的时候笑,该哭的时候哭,哭过笑完,继续生活!
这些日子,接送孩子时都会发现在城中十字路口,总有人燃起半人高的熊熊火焰,仿佛大家互相提醒着,春天的“个节儿”已临。
“个节儿”是豫西北怀川一带特有的方言。意思是一年之中重要的祭祀节日,比如春天的“个节儿”是清明,夏天是七月半的中元节,秋天是十月一送寒衣,冬天那就是除夕了,是大祭,合族的宗亲齐聚本家祠堂,一同出发到坟园,先祭祀共同的祖先,再各祭切近的亡亲。
小城淳朴。在高质量发展的城市化进程中,许多村落名犹在、形已销,但仍保留着在旧时的方位就便、祭烧“个节儿”的习俗。因此,我这个外乡来的本地人才得以看见:在清明将近的前奏,人们把对亡亲的哀思和想念,都折叠进一个个金箔的纸元宝,或成堆成捆的冥票和纸钱里,借着这天清地明、万物生发的契机,寄托着如法流通异界的情感。
城中的故事换到乡下的民间,则又是一番复古如新的天地:只要有返乡的可能,自清明节前半个月开始,就有人在春光烂漫的踏青途中,携儿带女地到达墓园,谨行家祭之事。
我们的根亲也在乡下,那天星期天,几位姑子姐就约我们一同去为公公婆婆“烧纸”。因我们孩爸排行老小,这几位嫡亲的姑子姐几乎与我们的年龄错开一辈,她们都已是儿孙绕膝的年纪,行事俨然是现时农村也不多的老派人,所以每回烧纸,几个姐姐都会在坟前真心真意地哭祭一场,而我这个做弟媳的,每次都要扶着她们劝好久,才能略略将大家凝重的情绪从墓前的哭声收止中渐渐平复回来。
此外,每每在墓前给先人燃祭之前,在化钱炉上方的石板供案上,总要摆满各式的供品。我的公公婆婆一共养育了六个子女,这次三位姑子姐也准备了各样水果、点心,甚至包装精致的零食。二姐今年还特意蒸了包子,摆上来时说道:“咱妈还在的时候,没事就喜欢蒸些包子吃。今天我起早发了面,蒸好一笼子带来,请二老尝尝。”孩爸又把一个全个儿的烧鸡放了上去,用孩子的话说就是,“果然今天爷爷奶奶吃大餐咯”。
往往一边摆放供品,一边就有姊妹已将一把香点燃起来,并插在供案中部,再以土石固定住香座。又有姊妹把一叠纸钱用石块压好在坟头,接下来就是唯一的重头戏——烧纸了。
一开始我们姊妹伙们还有说有笑,一边说各种面值的冥洋越印越大,竟然还有全开整张的大票子,二老花不完也要存那边银行吧;一边又有孩子发现今年的纸票上居然还有二维码,难不成那边也开始移动支付了?恰好大伯哥正拿出一个手机的纸供,郑重地说:“给二老送个手机用,这可是智能手机哩。”我一看可不是?那手机壳上还印着一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商标。赶紧说妙,正好配套,用这智能机,扫那钱上的二维码,大概就相当于绑定了银行卡。
孩爸插不上话,站在最后面提问:一般清明时节烧纸都要说点儿啥?这话问得真不高明。会说的、想说的自然有的说,不会说的就都在那火苗下的纸钱里了。
再远的不说,就近的春节前后,三姐家新娶了儿媳妇,紧跟着马上又要添新人口,这个喜讯正经该跟公公婆婆汇报呢。更别提大姐家的外孙女——也就是我公公婆婆的重外孙女,今年也订了婚,是第四代的喜报。嗯,还有婆婆最疼的小孙女儿也就是我们妞,今年将要考高中,这个一定请爷爷奶奶保佑金榜题名。最好顺便,也保佑他们的小孙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个乘风破浪的好儿郎……
我正诚心感念着呢,不曾想就听到一旁的三姐开始哭哭啼啼地唱念了……三姐一贯地会“哭”本不意外,因三姐夫走得早,三姐一人拉扯三个孩子长大成人,终于到今年办完小儿子的婚事。然而让我意外的是,我刚念叨完她如今苦尽甘来的好事,她竟不失时机地照样痛哭流涕。
于是,眼看那成堆的纸钱都要燃尽熄灭,我赶紧去挽住哭天抢地的三姐,体谅她多年的不易,又快数她眼前的福报,连劝带哄,安慰的话说了好大一箩筐,才渐渐拉住她那抚今追昔、悲痛欲绝的架势。
我们的三个姐姐都是传统意义上的普通农村妇女,她们在日常的生活鸡毛中未必没有不如意的时候,但乡村社会普遍对妇女的潜在要求就是隐忍、将就和妥协,“安”得一个和睦家,个中有多少委屈与眼泪或不甘,是没有机会在生活的缝隙里流淌的。女人要活给子女看到慈爱,要活给丈夫看到贤惠,要活给街坊邻居看到本分和随和,她们大多数时候只流露喜乐,偶尔才撞到一点怒色而已;她们被长年的劳碌和琐碎捆绑着,从来不被鼓励走出大众版的剧情,有时哀愁无处寄托。
于是,我想,可能借着这一年的几个“个节儿”,身为女儿的她们才可以放肆地在去世父母的坟前抛洒伤心和委屈,一抒经久的情怨块垒吧。而这何尝不是一种有的放矢的情绪释放?该笑的时候笑,该哭的时候哭,哭过笑完,继续生活!
我家公公早已去世二十多年,我婆婆离开我们也有七八年了。记得婆婆刚去世那几年,我还很不以几个姑子姐随时开哭的“表演”为然,觉得悲伤大家心里都有,但就那么哀嚎地哭出来也未免太夸张吧?但是,去年我失去了爸爸才突然体会到有一种悲痛是可以随时引爆所有被生活掩盖住的任意一点不顺或失意的情愫。尤其在最艰难的被动学会告别的头一年,那种再也链接不通的情感淤塞,不时就会将人带入低潮的漩涡。所以也是有了一次不顾一切、痛彻心扉的哭嚎,我那缺角折损的心才得到一种大病初愈般的救赎和重建。
人间的清明时节,也许是一场密集而大型的人生心理辅导现场。真是佩服中华传统文化中的孝道智慧。我们看似是在朝拜、祭扫祖先和父母,实际上,我们也在年复一年慎终追远的四季时光里,接受着先灵的静默倾听和照拂。至今仍能在永恒的父母的“面前”袒露真我,我们都是何其幸运的孩子。
三姐被我劝好后,整个扫墓活动就全部结束了。再次确认好纸灰和燃香的安全熄灭后,我们就鱼贯离开了墓园。其时大家好像一齐都换好了另外一种心情,有的转身在看园外的竹林和桃花,梨花也正漂亮地开着;有的发现了据说会十分可口的黑桠芽——一种长在树枝上的野菜;还有的带娃去隔壁的农家乐看黑白相间皮毛的小香猪去了。我们真真切切地看见孩子们明显又大了一岁,而曾经晦暗漫长的旧年和冬天都已经远去。
文字:童 话
编辑:黄 敏
审核:袁 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