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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光

2023-05-05 来源:《李文学回忆录》

  我妻子董双和我是同乡,相离四里地。三岁订婚,婚前根本没见过面,光听说她家穷,长得也不好看,额头高,眼窝深,大约就是“苏小妹”那种类型。我祖父在她的村子当过私塾先生。祖父还安慰我说:“你岳父是方面大耳,闺女错不了。”可我幼年的心上,总有一块阴影,却也没机会见一面。


  俗话说:“饥不择食,贫不择妻。”我16岁时本来在洛阳当学徒,1944年洛阳沦陷,我失业回到农村。当时没有职业,又加上兵荒马乱,就在1945年春天,父亲为我仓促办了婚礼。农民有句俗话:“新媳妇丑似驴。”我第一眼看到她时,确实有点寒心。大约她家里茶饭不好,她长得又瘦又小,脸儿冻得像红萝卜。因为结婚那天太忙,黄昏时我累极了,没顾上仔细看便倒在床上睡着了。其实我那时也只有16周岁,也是个孩子。


  因为白天吃了些红薯粉条,到后半夜胃酸疼起来。我醒来后,却发现她坐在床角。她第一句话:“你怎么了?”我说:“胃作酸。”她说:“你找一把芝麻嚼嚼咽下去就好了。”我跑到堂屋找了点芝麻吃了,果然胃不疼了。我再看她时,他低着头,好像很胆怯。就在这时,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同情心:在我面前的她也是个人!一个可怜人。我说:“你怎么不睡?”她说:“天快明了吧,还要打开煤火烧锅做饭。也不知什么时候了?”我说:“早着哩,鸡子还没叫头遍。”


  新婚那几天,说不上有什么感情,我只是可怜她,在一个封建大家庭中当一个媳妇是很受气的,她们是最底层。1948年我们老家分了家,我在家种了一段地。我们两个锄小谷苗。母亲半晌时把孩子抱到田头来吃一次奶,孩子在树下跳着笑着。那景象,我现在当了作家,回忆起来仍极为留恋。


  因为我写《李双双小传》小说时,用了她的名字,她只好改名叫董冰。我原来没有发现她有那么强的记忆力,比如30年前我哪一天去北京、哪一天回家,我母亲哪一天生病……凡此种种,几十年过去仍如数家珍。特别是读书,10年中,她养着6个孩子,居然把从高小到初中的语文、历史课文全部读完。我一共给她买过4本字典,几十年来都翻成了破碎片。到现我写稿子时,某个字想不起来,还要问她。


  “文革”中我被打成“黑帮”,送到西华县农村“劳动改造”,她和孩子们也被赶到乡下,每人只发几元生活费。这时她发挥了一个女人的勇敢和毅力,想办法喂鸡、喂羊,让全家吃饱肚子,在农村过年时,还让孩子们穿上新鞋、新衣服。最令我难忘的是我的祖父母、父亲、母亲的生病、死葬都由她一个人回老家护养料理。她替我尽了生养死葬的责任,这也是我最感激她的事情。


  我现在老了,而且病了,没想到她又成为我的“保姆”,吃饭、穿衣、理发、洗脚、量血压……全靠她,有时写稿子也靠她记录帮助。


  我是个作家,她是个家庭妇女。我们每天也有说不完的话,看一本小说、一个电视,评价优劣,感受都大体相同。“糟糠之妻不下堂”,因我的良心不坏,到老我倒是沾了这个农村姑娘的光。



编辑:黄 敏

审核:袁 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