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寐以求

　　它是我使用的第一支钢笔，母亲给我买的。那一年，我升入小学五年级。某些作业，要求学生必须用钢笔完成。我却只有蘸水钢笔，每次完成钢笔作业，右手总被墨水染蓝，染蓝了的手又将作业本弄脏。

　　一天，我终于哭闹起来，折断了那支蘸水笔，逼着母亲非立刻给买一支吸水笔不可。母亲对我说：“孩子，妈妈不是答应过你，等你爸爸寄回钱来，一定给你买支吸水笔吗？”我不停地哭闹，喊叫：“不不，我今天就要。你去给我借钱买。”

　　母亲为难地对我说：“你这孩子，真不懂事。这月买粮的钱，是向邻居借的；交房费的钱，也是向邻居借的；给你妹妹看病，还是向邻居借的钱。为了今天给你买一支吸水笔，你就非逼着妈妈再去向邻居借钱吗？叫妈妈怎么向邻居张得开口啊？”我却哭闹得更凶。母亲心烦了，打了我两巴掌。我赌气哭着跑出了家门……

　　那天下雨，我衣服淋湿了，头脑也淋得平静了，心中不免后悔自责起来。我产生了一个念头，要靠自己挣钱买一支钢笔。于是，我就冒雨朝火车站走去。那附近有座坡度很陡的桥，一些大孩子常等在坡下，帮拉货的手推车夫们推上坡，可讨得五分钱或一角钱。

　　我在大桥下等了许久，忽然发现了一辆手推车，装载着几层高高的木箱子。拉车人在大雨中缓慢地、一步步地朝这里拉来。那人拉得非常吃力，腰弯得很低，上身几乎俯得与地面平行了，每迈一步，似乎都使出了浑身的劲。我无法看见他的脸，也不知他是个老头，还是个小伙儿。我绕到车后，一点也不隐藏力气地推起来。车非常沉重。还未推到半坡，我便双腿发软，气喘吁吁。我刚刚松懈了一点力气，就觉得车轮顺坡倒转。不行，不容我“偷劲”。我咬紧牙关，机械地向前迈动步子。

　　终于，开始下坡了。手推车飞快地朝坡下冲，那拉车人身子太轻，压不住车把，反被车把将身子悬起来，双腿离了地面。幸亏车的方向并未偏往马路中间，始终贴着人行道边，一直滑到坡底才缓缓停下。我一直跟在车后跑，车停了，我也站住了。那拉车人刚转过身，我便向他伸出一只手，大声说：“给钱。”

　　那拉车人呆呆地望着我，一动不动，也不掏钱，也不说话。我仰起脸看他，不由得愣住了。“他”……原来是母亲。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色苍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望着母亲，母亲望着我，我们母子完全怔住了。就在那一天，我得到了那支钢笔，梦寐以求的钢笔。

文字：梁晓声

编辑：黄   敏

审核：袁   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