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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假抑郁:表演型社会中情感表达的认知通胀

2023-08-21 来源:澎湃新闻

  昨天听说李玟因抑郁症去世,感觉错愕。印象中她还是那个外向奔放、举手投足有着国际范的华语天后。转念一想,这种错愕似乎又符合我近年来的一个印象:抑郁症离世的人,往往因为看似不那么“抑郁”让旁人倍感诧异;而那些镜头中声泪俱下展现的“抑郁”,却往往是公关表演的遁词。


  显然,我们不能苛责逝者“死得不对”或那些表演抑郁的人“怎么还没去死”。倘若你也有过这类错位的感受,那就只能导向一个结论:你我的情感认知出现了错乱。错乱原因在于,在这个充斥各种表演与营销的流量时代,对于习惯了层层滤镜的观众而言,真实的情感表达显得太假了。


  这也让我想到,去年去世的一个B站up主。他原生家庭不幸,因此患上抑郁症。如果熟悉这几年的网络环境,不难想象,贴上抑郁症标签的自媒体,收获同情的同时往往伴随着更多谩骂。毕竟网上直播卖惨之频繁,已让不少人心生厌恶,抑郁症从情感危机变成信任危机,甚至污名化成了“玉玉症”。不过,这个up主受到的网暴不太一样,观众留言谩骂并不是因为他以此卖惨乞怜,反而是他在视频中的神态与内容看起来相当健康阳光,并没有半分“抑郁”的样子,让人怀疑他因原生家庭而抑郁的背景是编的。当然,一切争议随着这位up猝然离世而终结,只留下观众一时错愕,继而一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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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上海,拍照的人。澎湃新闻记者周平浪图


  这件事对我的冲击很大。我最近想把研究课题往情感史(History of Emotions)方向转型。这位up主之死揭示了情感史一个恒久的主题:情感表达与真实情感感受之间的鸿沟。不了解情感史研究的人,往往会望文生义以为,所谓情感的历史,就是研究历史文献中关乎喜怒哀乐之类七情六欲的记载,探寻这些真实情感是如何随历史而变化的


  (甚至中文学界也不乏这样的误解)。然而,客观来说,古人真正的情感感受,显然是无从实证的。因而,情感史家真正关注的,从来都不是断言个体的真实情感,而是不同时空下的社会如何规范个体的情感表达,这种规范的缘由、影响以及个体如何顺从或反抗上述规范。


  由此,William Reddy引入了“情感体制”(emotional regime)


  这个概念,并认为人们想象中作为概念的客观情感(emotion)并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综合的情感表述(emotive)。Emotive结合了情感(emotion)与动机(motive)


  ,它不仅表达了某人的情感,同时引发了他人及此人对自身的判断。举例来说,人们说“我很快乐”时,可以是快乐的,也可以是自嘲、嘲讽或无奈,这都取决与这个emotive背后的motive,但同时,“我很快乐”的表达本身也会影响个人心情。简言之,通过引入emotive这个概念,情感史家试图消解“如何判断历史中的真实情感”这个无解的难题,转而关注人们对情感表达的认知与规范。


  情感规范同样会随着时代、文化观念、乃至政治体制的变化而变。以抑郁症为例,在缺乏相关医学、心理学知识的年代,抑郁在规范的情感表达中缺位,如果有人表现出类似情绪,往往被斥为矫情或脆弱而不被理解。近年来,这个概念被自上而下迅速普及,但这种普及者往往是掌握文化与娱乐资本的精英


  (如社会名流爆出抑郁症),而非医学精英,因此在大众将“抑郁症”接受为一种精神疾病前,它首先成了一种“时髦”的政治正确,犹如前几年常被文青引用的“偏执”一词,本意也是一种精神疾病。


  任何不容置疑的政治正确都难免引来投机者的无风险套利,于是一时间各种借抑郁症危机公关的表演随处可见,甚至发起网暴的人也可以用抑郁为遁词,回避舆论的反噬。


投机者的另一个特点,就是无底线的内卷,因为他们本就不抑郁


  (以抑郁为借口,反而证明了他们的清醒),那么自然乐于基于工具理性地把“抑郁”表演到极限。不懂得抑郁的人如何表演抑郁?只要看看那些缺乏生活的流量们,如何在影视剧中撒工业糖精和味精即可。吊诡的是,观众一边吐槽流量们演技拉胯,但仍不可避免地内化这种模式化表演的逻辑,犹如网友一边吐槽整容网红脸一边为网红们贡献流量。类似地,在形形色色或拙劣、或处心积虑的抑郁表演下,观众从信以为真到将信将疑,再到嬉笑怒骂,看似态度发生了180度改变,但不变的是,将抑郁症默认为一种需要曝露在聚光灯下、以演技来表现并获得认同的情感。


  换言之,整个社会对“抑郁”这种情感表达的认知阈值大幅提高了。于是,我们看到那位up主,因生活太如意而被指责压根“不抑郁”。“没有人比我更懂抑郁”,这几年在互联网日理万机,批阅十篇奏折八篇抑郁的观众老爷,确实有资格这么说。


  一个人是否抑郁,本是患者与医学人士之间的对话范畴。如今这个决断权被下沉到观众手中,并且大家不以为异。这就是情感表达异化,以及情感规范失调的结果。William Reddy曾说,每一个政治体制都对应了一个情感体制,规范个体的情感表达。由此而言,抑郁症异化的背后,并不能简单诉诸观众无能或媒体无德,而是我们的情感表达受到消费主义体制裹挟的结果。在消费主义逻辑下,一种精神疾患能成为“网红”,必然是因为它具有某种变现能力,至少在危机公关层面而言,明星与网红们一时还找不到比抑郁症更好用的借口。当他们凭借想象,夸大抑郁症患者的外在表现时,受众们纵然不全然接受,至少也觉得真实的抑郁症……大概……八成也就是这个样子吧。


这就是我所谓的情感表达的认知通胀


  。就像小时候会用“哈哈”表达快乐,现在“哈哈”成了敷衍,“哈哈哈哈哈”可能才是快乐。情感表达的通胀率,因为世代、文化的不同也会变化。例如老一辈或外国人仍喜欢用微信默认的微笑表示微笑,不理解为什么年轻人视之为阴阳怪气;又比如我至今坚持“哈不过三”,这既是懒也我面对情感通胀最后的倔强。


  但与此不同的是,相比其他嘻嘻哈哈的情感表达,抑郁这个概念本身,注定了难以一笑置之。然而,抑郁症患者也有自己的emotive,他们未必总想以消极示人,未必不想表现得更为阳光、正向。大众的刻板印象,实则剥夺了他们这份奢求的权力。于是李玟去世时众人错愕,那位up自杀时看客终于闭嘴。似乎死亡才能终结围绕着抑郁的质疑与谩骂。只是这个方式太残酷了。


  然而更残酷的是,陌生人的死亡对人心的叩问,其实没有那么有力。如果不是情感史的机缘,我可能也不会对那位小up主印象深刻。今天提笔时,我多次想重新查找他的姓名与背景,我输入了“B站up男孩自杀阳光不解”等一系列关键词排列组合,但仍一无所获。轻生的up主并不少,那个小up的尸骸很快被淹没在互联网的滔天巨浪之中。我也问了分享过他的故事的几位朋友,大家都想不起来了。


  考证这个up主的资料而徒劳无功的时间,其实比写下这篇随感的用时还长。我终于选择放弃,因为我忽然意识到,我自愿的徒劳证明了他的故事并非徒劳。因为他,我相信抑郁的人也可以阳光,也可以让人不觉有他,或许也可以回归生活。我也相信真挚的情感虽然难以捉摸,但也并不虚幻,远没有镜头前那些声泪俱下的表演那么机械与高亢。信笔写下这些,也是对他的一种纪念。



编辑:黄  敏

审核:袁  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