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吃饭有个不能打破的规矩,就是不管是稀饭还是干饭,每人最多不能超过两小碗,即使没吃饱,也得不讲条件地放下碗筷。常常是,哥哥或弟弟,两小碗饭下肚,眼睛依然盯着饭锅,瞅瞅母亲,再看看父亲。往往这时父亲就咧嘴笑着说,再给孩子们盛一筷头饭,行吧?正长身体呢,不差一筷头饭。这种情况多是家里的饭不够吃的时候。这个时候,父亲往往是第一个下饭桌的。他把碗从高处放到饭桌上后,会大声宣布,饱了!然后,拍拍肚皮,打出一声响亮的饱嗝。
父亲的饱嗝声太难听了,我们有时会学父亲,他也不计较,只是傻笑。倒是母亲,总是呵斥我们,不让我们起哄。起初母亲是反应最激烈的,她用手紧紧抓住父亲拿筷子的手说,那么大个人,怎么吃这点儿饭就饱了?工地上活儿累着呢,不行,再吃半碗!母亲盛出半碗饭,强行让父亲吃下。父亲打着止不住的饱嗝说,你还让我怎么吃得下呀?我的胃就拳头那么大。父亲大声笑着说,真的吃饱了——然后,呃——又是一声饱嗝。尽管我们年纪不大,却也觉出此间有深意。大家不再争食,后来发现父亲一个人在院子里用报纸卷烟抽,我们惊讶道,你这么快就不打饱嗝了?父亲愣怔说,小孩子家家的,一边去——呃。饱嗝再起。
那年夏天,父亲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了,幸好只是小腿骨折。他同事说,也不知怎么回事,你父亲最近老是犯晕,那么大的个子,有时走起路来也打晃儿。
当时的我们怎么会明白,直到我们长大,陆续成了家,才渐渐体会到父亲的不易。他那是吃不饱啊,他的身体提出了抗议,他所谓的饱嗝都是在我们面前装出来的。想想,作为一家之主,当时也真是难为了他。
自然,有时回父母家吃饭,还会听到父亲的饱嗝声。我们笑他,你又装!父亲此时红润着喝过酒的脸说,这回可是真的——呃。我们大笑。母亲说,当年没有你们父亲的饱嗝,哪换得来你们的成长啊,把我们几个兄妹说得湿了眼眶。
年终岁尾,母亲打电话让我们回家吃饭,说父亲前些天胃总是疼,去医院做了检查,让我们抚慰他一下。回家时打开门,父亲虚着两只手,站在门口,直愣愣地看着我们。饭后家人唠嗑间隙,父亲突然打起饱嗝。老公、孩子和我笑作一团。父亲悄悄把我喊进他的卧室,说,闺女,医生说了,能吃点啥就吃点啥吧——呃,这不,今天晚上,我是真的吃撑着了。看来,你爸我这台坦克要变成废铁了。父亲这么说时,脸上始终带着笑。我把头扎进他怀里,悄声啜泣。
编辑:黄 敏
审核:袁 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