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宵里,在我没法合紧双眼的当儿,一个意态龙钟的老人的影像便朦胧在我眼前了。可以说,我的心无论什么时候都给老哥哥牵着的。
老哥哥离开我家,算来已经足足十年了。前年旧年是在家里过的,把老哥哥约到我家来了。见了面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他却大声喊着说:“你瘦了!小时候那样的又胖又白!”从他刚劲的声音里我听出了他的康健了。“老哥哥,你拖在背上的小辫也秃尖了。”他没有听见,便在我的扶持下爬到我的炕头上了。
我们开始了短短长长的谈话,话头随意乱摆是没有一定的方向的。祖父是在他背上长大,父亲是在他背上长大的,我呢,还是。他是曾祖父的老哥哥,他是祖父和父亲的老哥哥,他是我的老哥哥。
听老人们讲。他到我家来那年不过才二十岁呢。身子铜帮铁底的,一个人可以推动八百斤重的小车,可是在我记事的时候他已是六十多岁的暮气人了。那时他的活是赶集,喂牲口,农忙了担着饭往坡里送。
从我记事以来,祖父没曾叫过他一声老哥哥,都是直呼他老李。曾祖父也是一样。祖父那张不大说话的脸子一望见就得叫人害怕。老哥哥赶集少买了一样东西,或是祖父说话他耳聋听不见,那一张冷脸,半天一句的冷话他便伸着头吃上了。我在一边替老哥哥心跳,替老哥哥不平。心里想:“祖父不也是在老哥哥手下长大了的吗?”
老哥哥一天一天地没用了。日夜蜷缩在他那一角炕头上,像吐尽了丝的蚕一样。他的身子简直成了个季候表,一到秋风起来便咯咯地咳嗽起来。祖父最会打算,日子太累,废物是得铲除的,于是寻了一点小事便把五十年来的跑里跑外的老哥哥赶走了。我当时的心比老哥哥的还不好过,真想给老哥哥讲讲情,可是望一下祖父的脸,心又冷了。
老哥哥临走泪零零的,口里半诅咒半咕噜着说:“不行了,老了。”每年十二吊钱的工价算清了账,背一个小包(五十年来劳力的代价)走出了我的大门。我牵着他的衣角,不放松地跟在后面。
老哥哥一辈子无儿无女,他要去找的是一个嗣子。也只是对自己的一个可怜的安慰罢了。但是,不是自己养的儿子,又没有许多东西带去,人家能好好养他的老吗?我在替他担心着呢!
十年过去了,可喜老哥哥还在人间。暑假在家住了一天,没能够见到他。但从三机匠口里听到了老哥哥的消息,他说在西河树行子里碰到老哥哥在背着手看夕照,见了他还亲亲热热地问这问那,他还说老哥哥一心挂念我庄里的人,还待要鼓鼓劲来耍一趟,因为不过二里地的远近,老哥哥自己说脚力还能来得及呢。
如今,我已经独立,还能赚一些银子了,不知道老哥哥可还能等得及接受我的孝敬吗?
编辑:黄 敏
审核:袁 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