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分外难

橙子失业了，他小我四岁，今年正是本命年。
　　

之前他就说公司正在进行岗位调整，不少人会受到影响。我问有没有转圜的余地，他叹道：“能怎么办呢？听天由命吧。”然后便局促而无助地咬紧了嘴唇。小城里要重新找活计并不容易，自己做生意又需要相当可观的本钱。橙子用粗大的手掌不停地抹着脸颊，却没有搓出半点精气神。这张三十多岁的面孔上有着一层灰蒙蒙的颜色，满满的都是对前程的担忧。
　　

橙子还是失业了，猝不及防，又在意料之中。他抱怨着：“小勇真不地道，自己当着科长，知道内幕也不通个气！”我没法认同这种迁怒的说法，因为小勇已经告诉过我，八个人都是拖家带口的中年职员，上面只安排了两个岗位。谁走谁留？横竖一比，橙子恰好是相当没有竞争力的一个。没有像样的学历，干着并非不可替代的工作。对于坐在大班台后面的高层来说，既然两个人能干完活儿，就不必再多一份开销。至于工作的强度、失业的压力，都不如压缩用人成本来得重要。小勇试着问能不能多保留一个岗位，主管就撂了一句：“要不你挪挪窝，给下头腾个地方？”
　　

这话比十月的天气更冷，让小勇登时打了个哆嗦。虽然听到风声的下属踏破了他的门槛，送礼者有之、威胁者有之，但他也只能咬着牙把事办了。留下的两位都是境况更艰难的，勉强算是对良心有了个交待。
　　

“那他就把我卖了？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嘛！”橙子自认为怒得有理。我劝他：“处了十几年，你觉得小勇是那种人吗？”看他还是不服气，我实在忍不住了，便提醒他：“你专科毕业的那年，我劝你进修本科，你怎么说的来着？”他愣了半晌，泄气地倒在了沙发上，爆出一声狼嚎般的：“唉……”
　　

我早讲过潘达的事儿，他根本没听进去。诸多不幸之中，总有一些是缘于咎由自取，事后可以反省，却没有后悔药可吃。
　　

潘达是我高中同学，身形肥硕、头脑机敏，但极其厌恶学习。家长、老师、朋友都劝过他，那些道理他显然都懂，却从不照着去做。他自己说不是因为懒惰，可至于是轻狂还是叛逆，我就没法理解了。班主任是一位非常负责的中年人，曾无数次力劝潘达他们，说年轻人不能活得这样漫不经心。多数人都听进去了，哪怕经过复读，也升入了大学。只有潘达早早地辍学经商，石家庄、广州、乌鲁木齐跑了个遍，再见面却是在小城的交警队里当了一名协警。
　　

原先关系不错，我没有半点居高临下的心思，反倒是他自己羞赧起来。约过几次饭局，他总以各种借口推掉了。直到几年前，才第一次主动打来电话，刻意用了很玩世不恭的口气道：“大教授，哥们儿有个事可要求你啦，能办不？”我赶紧纠正：“小讲师而已，咋啦潘子，说嘛。”“这不是想上个大学么，有啥门路没有？”我以为是他的亲戚晚辈要问招生政策，说了几句才感觉有点牛头不对马嘴。终于他绷不住了：“别扯了，是哥们儿想上自考！”我愣了许久应道：“啊，这方面我真没留意过。你咋突然想起来这事了？”潘子失落地说，队里有了转入编制的机会，可惜自己没有学历。我说自考肯定容易一些，但时间上怕不赶趟儿啊。潘子哂笑道：“没啥，我就是问问，我也知道不赶趟……嗐，哥们儿跟你说笑呢，这把子年纪了还考啥考啊。”我说其实也不迟啊，该考还是要考，兴许将来会有用呢？潘子就客气地说你忙你忙，回头咱得空再聊。
　　

这事一点儿都不好笑，可惜当初橙子怕是把它当笑话听了，完全没有品出其中的酸楚。二十多岁时橙子不想再继续读书，对家里帮他找的工作也不上心，认为自己还有继续青涩下去的理由。如今人到中年才想起要折腾点什么，才发现已经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十字路口，再没了风调雨顺的庇佑。
　　

我们聊了个把小时，并没有为他想到一条合适的出路。眼看夜色渐浓，橙子问：“儿子快回来了吧？”我点点头：“嗯。最近正因为我管得严，跟我闹别扭呢，说啥也听不进去。”说话间这臭小子就撞开了家门，倒是叫了橙子一声“叔叔”，却依然不大情愿理我。
　　

“听你爸的话，好好学习吧，后生！”橙子抹了抹眼角，头也不回地进了电梯。儿子感觉气氛不对，几天来第一次主动问我：“橙子叔叔……咋啦？”我叹口气：“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啊！”
　　

橙子和潘达的故事，现在讲给孩子们还不算晚。只是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真正听懂。

来源：山西晚报客户端

出处：在水七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