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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穿“灯芯绒裤子”》

2025-12-05 来源:良友天下网

  我从小就拗。我妈总敲着我脑袋:“你呀,天生一副不开眉眼,就像平遥城门楼的榆木疙瘩,劈不开!让你往东偏西,脑袋里住着鳖虱咧?”


  从此,我总觉得头重重的。


  一天傍晚,我偷偷钻进老爷庙正殿。那是1966年冬天,庙里神像早已被砸,改成木匠房。我在昏暗的光线里深一脚浅一脚,翻腾东墙根那堆木头,竟真找到一个死狗头似的老榆木疙瘩!我拎起斧子,脚踩住,咬牙劈砍。可榆木疙瘩名不虚传,一斧下去,要么一道白印,要么卡住斧刃。直到天黑,汗流浃背,它纹丝不动。


  劈不开,我却更想知道:自己脑袋里怎么就是榆木疙瘩?还住了鳖虱?


  之后只要独自一人,我就关院门坐在台阶上,反手拍后脑勺,拍得眼前发黑,再对着水桶照自己的脸,一会儿疑心鼻子,一会儿疑心耳朵。最后怨起在太原开车、过年才回的爸爸:为什么不把我脑子里的榆木疙瘩拿走?


  那段时间天天做噩梦,总是从崖边摔进黑洞,满是浓烟,呛到闭气。惊醒后手脚冰凉,睁眼望着黑沉沉的顶棚,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在窟窿里。


  从此白天黑夜恍惚惚,我不愿和人说话,心里却翻江倒海。终于有一天晌午,胸口堵得难受,赌气问我妈:“妈,我的榆木疙瘩究竟在哪儿?”妈让我蹲下拉风箱,她看了半天,用手指厾我眉心:这儿!


  我一下子崩溃了,使劲拉风箱,对着蹿起的火苗哭吼:“不是说在脑子里吗?咋又跑到眉心啦?”


  整个冬天,我认定是炕席底下“六六粉”都杀不完的鳖虱在作怪。猛掀开炕席,只见一溜暗红扁圆的鳖虱拼命往缝里钻。我死命晃脑袋:“妈,它们到底在我脑袋里住了多少?”


  我妈只顾给人裁衣服,不答。


  我的老家平遥郝桥村,房屋错落,古槐参天。六十年代,家家少吃没穿。隔几年才做件新衣,尤其是棉袄。上小学一年级时,妈给我做了件“大两号的新棉袄”,盼能多穿几年。


  多穿几年?在我这儿可不得了:从穿上那天起,直到第三年夏天,整整一年半,五百多个日夜,我再没脱下!气得我妈天天骂:“你那老虎皮长在肉里了?剥不下来啦?”


  五百多个日夜,经历了入冬、数九、立春、清明、立夏、三伏,再到立秋、入冬、又立春……数九天冷极了,八九岁的我踩着雪窟窿去上学,脸冻通红,袖口擦鼻涕抹得锃亮,像套了一副铁铠甲。


  我到老爷庙,对着梁上彩绘,在袖口和对襟画上整齐图案,然后上街走一走,自觉像穿了戏服,好看得很!可全村人都在笑话我,走到哪儿都是阵阵哄笑。


  我愤愤不平:好日煞你们祖宗的,我又不是妖怪。


  村里人吃饭爱聚在大街或槐树下,边吃边谝,从赫鲁晓夫锤联合国桌子,到尼克松夫人偷九龙杯,再到姜太公钓会说话的鱼。夏天正午,地皮晒得冒烟,人们挤在阴凉处扇风,光膀子吃饭。而我,脑袋里住着鳖虱的我,却像兵马俑似的穿着“银盔铁甲”,二十四小时不离身!


  蝉在槐树上叫得响亮。老婆子们撩起腰子喂奶,新媳妇的奶子颤巍巍的,光棍汉平日瞅不见一指头,这时却看得眼直。狗也不管主人恩怨,当众就黏在一起,引得人群哄笑,东倒西歪。


  人群里我最喜欢隔壁三耳子老汉,七十来岁,声音洪亮,常与别人抬杠,急了眼就跳脚指点,离地迅疾,落地无声。


  而我,天天拿小本本瞎画他们的架势。


  有天,不知谁带头笑话我,众人顿时中邪一样集体批判我:“大伏天捂厚棉袄,脊背起白云啦!”“你是不是冻死鬼转生的?”“脱了能叫狼吃了?”


  我被羞辱得喘不上气,手抖得黑青,却不敢顶撞——他们都是本家长辈。回到家,妈也看我不顺眼,不时找茬。


  我,宁死不脱!


  我妈最亲我,也打得我最狠。我能把下嘴唇咬出血,打死不跑不哭,自觉是电影里不屈服的小英雄。


  上小学二年级开学前一天,村里墙上写满标语。我跟着递刷子端油漆,后来竟被允许爬上架子,学着大人描刷大字,累极了,夜里饭没吃完就昏睡过去。


  我妈和姐姐想不到天赐良机,趁我熟睡,紧张得像战地手术,哆嗦着剪开袖子、扣子,终于把那件“老虎皮”剥下,连夜藏了起来。


  第二天早晨,没了“虎皮”的我躺在炕上打滚,就是不穿妈准备的衣服。妈把我拽到长板凳上,哄吓交替,我就是光身子不动。妈火了,开始打我,从假打屁股到真抽后背,再到用食指中指像剪刀一样拧我大腿,青一块紫一块。后来她抓起放羊鞭子左右抽打,我身上肿起一道道血棱。


  我开始还顶嘴“就不穿”,后来奄奄一息,身子弯了,只剩意识还在坚持:紧咬牙关,一句不说!


  妈一边打一边哭骂:“锁鬼,你个骡马骨头转生的!全村谁三伏天还不脱棉袄?你跑呀,跑了就不挨打啦!你个榆木疙瘩!”


  妈打累了,扔下鞭子揉手腕。幸亏她甩鞭不专业,否则只怕要见骨头。我眼泪汪汪,就是不哭不求饶。


  姐姐躲在妈背后,急得朝我努嘴,悄悄指旁边的衣服。


  院子里围满了人,狗叫个不停。我姨从街那头跑来,边拉妈边哭:“把俺锁儿打成个甚咧!”有邻居趴在房顶朝我妈吼:“往死里打狗的,没见过啦!”妈尴尬地堆笑感谢,低头一瞬,朝房顶白了一眼,我瞅见了。


  姐姐忽然蹲下,两手按我膝盖问:“狗,是不是想穿你二宝哥的衣服?”我哇地哭了,也不知怎么,突然冒出一句:“我想穿灯芯绒衣服,他们都有,我没有。”


  妈被这句话气得笑了,又捂住脸哭了好一阵,弯腰抱住我:“你咋不早说呀,害得打成这样……”


  她止住哭:“好,妈现在就把攒的一篮鸡蛋,提到供销社换布去!”


  妈是村里巧手裁缝。那天上午十点多,她给我扯回布,缝了“一条灯芯绒裤子”,还用边角料给旧上衣口袋加灯芯绒盖儿,旧鞋缝包头儿,书包也滚了灯芯绒边。


  妈笑嘻嘻说:“这下比你二宝哥的灯芯绒多得多啦!”


  我高兴坏了,再也不纠缠那件老棉袄。


  可万万没想到:穿上灯芯绒裤子上学,每走一步,裤裆就“咯吱”一声,走一路响一路。班主任温老师最爱喊“原地踏步走”,简直让我在女生面前出尽洋相。我只好岔开腿,僵尸似地直着走,样子滑稽。


  这条灯芯绒裤子,我间断穿了三年,值得纪念。我在右口袋自己绣上小名:“连锁日”。


  那件“古董”老棉袄,自那晚后再没见过。也许被藏在妈陪嫁的猪皮扣箱底,也许被妈裁改别用了。我总忧心忡忡,不敢深想。


  直到2004年,妈食道癌加重,从太原送回郝桥村。车到门口,我要背她,她却微微抬下巴示意——要自己最后“走着进去”。


  我搀扶她慢慢走进院子。她在院中站了很久,望着老房,然后一小步一小步挪进正堂,在当年打我的地方停住,吃力地摸我的脸,眼中泪光颤动:“你都四十三啦……”


  妈躺在老炕上,瘦得皮包骨。去世前一天,我还是忍不住问起那件老棉袄。老人沉默了许久,断断续续说:“儿啊,你个榆木疙瘩……脑子里,住着鳖虱咧……”


  至此,它永远埋在了妈妈不为人知的心底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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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二哥,中:我,右:姐姐,背后是妈妈扶着我。注:大哥三岁夭折了。二哥十二岁时,领着几十个孩子挖防空洞砸死了。


  邵学军: 1961年生于平遥,太原理工大美术学院毕业,牌匾题字四十余年。


  山西省作协会员,北京荣宝画院院长。



排版:黄    敏

初审:黄    敏

复审:袁    野

终审:闫俊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