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欲则刚

山脚一间小屋，非庙非庵非堂非观；当中一尊泥胎，似儒似道似僧似俗。屋里香烟袅袅，录音机正播放着掉了磁粉的磁带，吱吱嘎嘎地令人牙酸。供桌边的老者二目低垂，间或用木杖敲一下身旁的铜钵，荒腔走板地作着和声。
　　

地上一块红布、数行墨迹，上曰“知先天四柱八字”，下曰“测人间吉凶祸福”，中间写定四个大字“看相算命”。
　　

我素来不喜欢香烛之气，更不信命理之说，当下就欲转身走开。而同行的男女中，已有人扑倒在积了一层污垢的蒲团上拜了下去。其他几人都在其身后排成了一列，跃跃欲试地也要顶礼一番。老者抬起眼角瞟了瞟，脸上登时红光大盛。明明是见猎心喜，却使劲拿捏出超然物外的样子。只是得意之余不免挂相，喉结微动，“咕”地一声口水落肚，在绕梁的仙家之乐中竟清晰可闻。
　　

铛——铜钵嗡鸣，老家伙随即开口，用奇怪的腔调呻吟道：“哎呀呀法器自己就响啦，原来是贵人降临啦。求财得财，求官得官，赶紧布施有求必应啦。”生恐众人看不见，从袍袖里伸出个指尖，把写着“功德箱”的破纸盒悄悄往前推了推。此时木杖不慎滑落，在砖石上敲出连串的脆响。惊得老家伙眉尖一跳，赶紧笼住往袖子里塞了塞，于是袍子便支棱起了一座滑稽的帐篷。大家正此起彼伏地磕着头，对这些小动作丝毫没有留意。我看得想笑，却又不禁恻然。怎么说也都上过十几年学，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小小的房间里不容转圜，于是我就只能格格不入地戳在那里，看他们撅着屁股极尽虔诚地扬尘舞蹈。
　　

“贵人们烧高香啦！一炷香身体康健，两炷香前途无量，三炷香儿女有成啦！”老家伙口沫横飞地大吹大擂着：“烧完香许个愿，求个签签保平安！”江湖骗子的生意经环环相扣，一套把戏已经耍到了推销相术的当口。布施到位，必定天庭饱满；功德入彀，自然地阁方圆。此时，那厮两只浑浊的眸子都在闪烁，再难掩饰心底的亢奋。周遭的几双眼睛也在燃烧，折射着各自的奢望与渴求。老家伙注意到了我这条漏网之鱼，不顾众人还在求占问卜，站起身径直递来几炷香：“贵人也烧炷香吧？”我不想跟他有牵扯，也不想让同行的朋友们感到难堪，只摆了摆手表示拒绝。可这人不知进退，还一个劲地卖弄着那套野狐禅，似乎我不就范他便决不罢休的样子。
　　

“贵人，你不要看咱们这庙小，神神可灵验得很。多少大老板专门来烧香……”我出言打断道：“呵呵，我不信这个。”他闻言瞪起了眼睛，仿佛是受了莫大的侮辱：“哎呀呀，简直是冒犯上仙！你信什么？人生在世怎么能连个信仰都没有，你信什么！”我知道他是在装腔作势，本不愿理会。可看到那咄咄逼人的架势，不由得怒从中来。于是带着满满的恶意，凑上前附耳低语了几句，然后站直了身体，冷笑着静观老家伙的反应。只见他脸上阴晴不定，一时间黄绿青紫地转了好几种颜色。忽然朝门外一指，道：“不要在这里捣乱！”我正乐得清净，怎肯久留，拔腿便出门去。
　　

山顶两座七级宝塔，一座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古物，另一座是近年重建的仿品。方才抵近参观时，发现塔身的青砖上，到处刻着人的姓名，宛如一道道丑陋的伤疤。沿山次第而下，还曾经过几处雕梁画栋的楼宇殿阁，簇新的庄严中，透着无可掩饰的俗气。不远处一棵衰败的古树，枝干上扎满了祈福的绸带。在这冬天黑黄色的山林中，仿佛绽放着无数妖艳而奇诡的花朵。一条水泥马路蜿蜒山间，便是出自于某位富豪慷慨的捐赠。有许多人正走在路上，费力地攀向我厌恶的这些风景。
　　

我的朋友们小声议论着走了过来，显然都极不高兴。我以为是嫌我扫了面子，正要致歉，众人却先问道：“老七，你没烧香？”我答道：“没有啊，三四十岁的人还信这个？怎么，你们烧香了？”他们彼此对视一番道：“别提了，一炷香二百，真坑人！”我失笑道：“不给不行吗？”猴哥一脸晦气地说：“他一个劲儿说血光之灾、家宅不宁，弄得我心里头毛毛的。算了，破财免祸，省得心烦！”忽地又问：“你临出门跟那老东西说啥来着？他咋突然不搭理你了？”我正看着半块破招牌出神，随口答道：“我跟他说，我信仰唯物主义，再装神弄鬼我就报警了！”
　　

好像吃了一耳光般的，几个人都沉默了，呆呆地看那牌子上的字。
　　

“呵呵，有求必应！”我笑道，“这要对个下联，正好用‘无欲则刚’，是不是啊？”

出处：在水七方

来源：山西晚报